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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家的大门是两扇木门,加起来不足一米半宽,里面的横栓早被打开了,顶上有一柄竖销插着,青灰色的大门上贴着红艳欲滴的春联。
透过门缝,父亲向里张望,确认横栓已被打开,院子里静悄悄的。他踮起脚尖,伸手拔下门顶上的竖销,“吱扭”一声推开院门,父亲带我径直走进奶奶屋里。两间小小的土房子,几步远的开间,个子高的人伸出手去就能触到房顶,窗子又小又暗,屋子里黑魆魆的。
父亲先给奶奶磕头,口里呼着“娘啊,过年好哇,给你磕头了”,连拜了三拜才起身站立。奶奶口里应着“五儿啊,好啊好啊,快起来吧。”
“小强,还不快给奶奶磕头?”父亲推着我的肩膀说。我不愿意磕头,一磕头新衣服就脏了,再说,拜年是你们大人的事,跟我们小孩子有什么关系!我觉得很别扭,脸也红了,体内冲撞着一股大概叫“尊严”和反抗的东西。
“还不快磕!”父亲走上前,推搡着我,按着我的头命令我跪下来。我跪了下来。
“起来吧。”奶奶说,从笸箩里拿了一颗糖递给我。这颗小小的糖算是个安慰,一个子填满了我的世界。
我脚步轻快起来,跟着父亲跨出奶奶的屋门。父亲驻足向对面望去,三爷的屋门关得紧紧的,整座房子笼在一片阴影里,两扇黑褐色的木门像是墓碑,红艳欲滴的春联也调和不了那片阴影。他独身一个人,别人过年,他过关,一年的伤悲全聚到今天了。
多少年来,三爷深居简出,他的房子在我印象中,就是童话故事里隐藏在森林深处无人来访的,女巫的木屋。
父亲犹豫了片刻,还是走上前去,“笃笃笃”轻叩着房门,“三哥,三哥?”他柔声叫着。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,我在父亲身后战战兢兢地等待着。父亲退后几步,示意我安静,牵着我悄悄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儿,并再次插上竖销。
一转身,只见二爷双手举着一炷香,正从胡同南头向家门走来。
“二爷去干嘛了?”我问。
“他去请老爷爷老奶奶了,在西湾边上,面对西方默念他们就请来了。请来后,大家团团圆圆共同过年。在请的过程中双手举香不能说话,所以你不要跟你二爷打招呼。”父亲解释道,并嘱咐我。
“请老爷爷老奶奶?不是已经死了吗?那怎么请?”我问。但父亲懒得理我,并教训我小孩子不许在大年初一胡乱说话。
我们跟着二爷,看到他举着香,沐在缭绕的蓝青色烟气里,严肃而虔诚地迈进屋子,把香郑重地插在桌面的小香炉上。。
我们也迈步进屋,在悬挂着一幅花花绿绿的巨幅画作下的桌子前磕头,巨画上绘着古代的老人和孩童,以及府第高墙。父亲告诉我,那张巨画叫做“轴子”,是“家谱世系图”,请来的老爷爷老奶奶都在上面呢。我搞不懂,也看不到他们,感觉很害怕,以为他们随时都会飘下来抓我,于是赶紧磕头。
“还去六叔家磕吗?”我问父亲。
“不去,他比我小,他得来咱家磕。你现在还小,等你大了自己去磕。”父亲说。回到家后,母亲已把饺子下出来了,热气腾腾的,我扑上前去,品尝那几乎一年只吃两次的饺子。
“好了,你玩就行了,我要去村里磕头了,你还小,不用跟着我。”吃完饭后,父亲对我说。
我蒙了大赦,蹦蹦跳跳跑出去,在胡同间散布的鞭炮纸屑里寻找“哑炮”,装到口袋里准备回家收集火药。在胡同里我看到了张天津、窦峰、我哥、我六叔家的堂弟张海,他们也在捡“哑炮”。
下午,初春的阳光迷离温暖的时刻,父亲提着鞭炮喊我到二爷家。
“去他家干啥?”我边走边问。
“咱们要去送老爷爷老奶奶了。早上请来,吃完饭过完年,下午就要送他们走。”
二爷在家正忙活着,将悬挂在巨画两旁剪得漂漂亮亮的黄纸条(纸钱)摘下一部分,放到簸箕里,手拈燃香,提着酒壶和鞭炮,叫上六叔儿和张海,带着我们去村西口。他跪在地上,将纸燃着,随后令我们点燃鞭炮,鞭炮“噼里啪啦”响完,纸也烧尽了,纸钱的轻灰随风飏向空中,飘飘悠悠的。二爷要我们一齐向纸灰磕头。
就这样,我们的老爷爷老奶奶被一炷香请回来,又随一把黄纸钱被送走,来时如烟,去时如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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